他走上樓來的時候,我就有個不妙的直覺。

那是熟面孔,姑且叫他樹伯吧。

銀行每天流動的顧客成千上百,除了經常往來的公司戶窗口之外,會變成「熟面孔」的,不是大好就是大壞;後者的比例又比前者高得多。

樹伯約莫80歲,矮瘦個子;臉色微黃,眼睛不太好,總穿著半舊的汗衫、自備一片邊緣纏著膠帶的放大鏡,也不說什麼,就坐在沙發上看報紙。儘管看似貌不驚人,但用帶著鄉音的國語吼人的時候中氣十足,一樓發聲,連二樓都聽得字字清楚;《老殘遊記》裡說書的王小玉恐怕還得讓他三分。我剛到分行的時候動作生疏,沒少挨過他罵;後來一次存摺沒帶走的小意外,更是在櫃台讓他訓了個狗血淋頭,口水星子噴得我滿臉都是。營業和外匯加起來十來個櫃員,算算倒沒有誰沒吃過他的排頭。

因此,每次看見樹伯,我心臟都不由自主地漏跳好幾拍。

「伯伯,你要辦什麼?」擠出笑容,還是得硬著頭皮上場招呼客人。

「欸-小姐-,」他顫著手,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:「我要-匯-錢。」

我接過來一看,收款人、收款銀行、地址電話、SWIFT BIC一樣不缺。就資訊的完整性而言,完美無缺;但是……

「伯伯,你這錢要匯給誰、做什麼的啊?」

「歐,我要投資的呀。買內個,股票。可是這是啥、啥麼寫的,英文,我都看不、懂吶。」他指了指單子上他唯一看得懂的部分:阿拉伯數字。

「還有呀,這個、這個兩萬股,他囉,要改成三萬股呀。所以本來是要匯三萬兩千美金,要改、成匯這個四萬八,四萬八千美金。」

「四萬八千美金?」我心頭一凜。當時美金對台幣匯率大概31、32塊,折算台幣超過一百五十萬;對一個老人家而言,可不是一筆小錢喏。「伯伯,你買這個是哪裡的股票?」

「美國的囉。朋友介紹的,我買了十幾年了吶~」

「朋友介紹的啊?這張匯款的單子,是你朋友要你匯的嗎?」

「不~是。我這朋友,也十幾年沒見面了,都不知道、跑哪裡去了。」樹伯輕描淡寫,我卻越聽越不對盤。「伯伯,那,這個股票有沒有固定發紅利啦、股息的給你?」

「啥子利息的,沒、有啦。連股~票我都沒見過長啥子樣子啊。」

我聽不下去了:「伯伯,你、你、你不要匯啦!這個聽起來不太對勁耶,是不是…詐騙啊…?」

詐騙兩字一出,接下來就是一場大混戰。我好說歹說、死勸活勸,樹伯堅持對方要他立刻匯款,「今天就是最後一天吶,不然會買不到股票滴。」襄理出動了、高襄出動了、最後連經理都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勸;我躲到樓下打165,165請我找管區來關心,管區也在十分鐘內趕到,扮了一回黑臉,甚至當場撥電話請樹伯的兒子趕來瞭解情況……

都沒有用。樹伯鐵了心非匯錢出去不可,顫著手,從口袋摸出磨損得很厲害、邊緣都有點脫線的黃色存摺,我看得心頭一酸。

那是讓我捱過一頓臭罵的存摺,優惠綜合存款,俗稱的「十八趴」。

正是因為太知道樹伯對這本存摺是如何珍而重之,正是因為太知道這裡頭的百餘萬是樹伯拿來生活的老本,正是知道這本金一旦透支,樹伯未來連利息都領不到……即使在場一整排人,都再三確認這是樹伯意志清楚、自己做的決定,我敲匯款單的手,卻無比沉重。

完成匯款,樹伯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,用他帶著鄉音的國語說:「小姐,謝謝妳啊,服務很週到。」

這一句話,差點把我的眼淚都逼將出來。

**

  這是去年夏天發生的事,轉眼已將一年過去。今天,好久不見的樹伯又穿著另一件半舊的汗衫,帶著他的放大鏡,坐在沙發上看報紙,像是瘦了些,也沉默了許多。高襄在午飯回來之後偶然聊起,嘆了一口氣:那個老先生,去年來匯了四五萬塊美金的那一個…,對,他今天有來,我跟他聊了一下。他說是被詐騙了。

  說不得,我們同聲嘆了一口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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